◇魏 亮
暮色漫过青色水泥路时,总觉得该有一盏灯在等我。不是城市里那种被霓虹稀释的光,是挂在故乡小院门楣上的马灯,玻璃罩子蒙着一层经年的烟尘,却能把昏黄的光晕泼洒得很远,像母亲张开的臂弯。
我总在这样的梦里回来。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最先撞见的是趴在门槛上打盹的老黄。它是条土狗,毛色早就褪成了灰扑扑的黄,耳朵却还灵,听见动静便慢悠悠地抬眼,尾巴在地上扫出沙沙的响声,不起身,仿佛笃定我不会走。墙头上总有只大花猫蜷着,白爪子搭在青砖上,肚皮随着呼吸一鼓一鼓,阳光好的时候,它会把眼睛眯成条缝,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像谁在远处摇着纺车。
北墙根的菜畦总也闲不住。外婆在世时爱种青菜和萝卜,说:“青是青,白是白,做人就得这样。”如今她走了,菜畦却没荒,在舅母手中,依然保持着翠绿。霜降过后,青菜的叶子边缘会镶上圈红边,萝卜缨子在风里晃啊晃,像细碎的绿星星。我蹲下去想拔棵萝卜,指尖刚碰到泥土,就想起小时候外婆教我的:“你要顺着根须往下刨,急了会断在土里。”那时我总嫌她慢,现在才懂,有些东西是急不得的,就像埋在土里的光阴,要慢慢等才肯冒头。
南墙下的野菊没人管。春天发绿芽,夏天抽枝,到了深秋,攒出星星点点的黄。西风越紧,开得越疯,把半截墙都染成了金色。我总觉得它们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那年我背着帆布包要去远方,母亲在门口抹眼泪,外婆把捏了好久的私房钱往我手里塞,野菊就在身后摇啊摇,像是在替我喊:“不回头”。那时的我,眼里全是远方的星光,哪肯低头看脚下的泥土。
如今回来了,倒有些怕见那盏灯。站在院门外踌躇半晌,还是伸手去摸灯绳。马灯晃了晃,光便在地上投下我的影子,忽长忽短,像极了这半生的漂泊。屋里的陈设没怎么变,八仙桌还摆在当屋,桌角的豁口是我小时候摔的,外婆用红漆补了个圆点,如今漆皮剥落,倒像颗痣。我坐在桌旁,把半生的故事摊开在灯下。指腹抚过脸上的皱纹,那里藏着些没说出口的话:第一次领到工资时的雀跃,失恋后在街头晃悠,加班到凌晨时窗外的月亮……原来那些以为会记一辈子的事,早就被岁月磨成了皱纹里的沙,一吹就散。
月光不知什么时候爬进了窗,落在发间,凉丝丝的,像谁撒了把碎银。我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忽然发现鬓角竟有了些白霜。这才惊觉,当年那个眼里冒着火的少年,早就被时光磨成了温吞的模样。只是不知从何时起,连眼底的惊慌都没了。是被生活磨平了棱角,还是终于明白,有些惊涛骇浪,到了故乡的月光里,也会变成檐下的雨滴,轻轻悄悄地落。
夜深了,我把马灯挪到窗台上。风从野菊丛里穿过来,带着些清苦的香。屋里的木椅空着半张,是外婆生前常坐的位置。我坐在另一张椅子上,忽然想等一等。等什么呢?或许是等那个走丢的自己。他大概还在某个路口徘徊,背着帆布包,眼里闪着慌慌张张的光。
檐角的马灯还亮着,老黄已经睡熟了,大花猫不知去了哪里。野菊在风里轻轻摇晃,把影子投在墙上,像幅流动的画。我望着空出的半张木椅,忽然希望来场雪。不大的雪,能把屋顶的瓦缝都填白,能把菜畦里的绿都盖住,能让远方的路暂时看不见。这样,那个走丢的少年,或许就会循着灯光回来,轻轻坐在我身边。
雪真的来了。先是细雪粒,打在玻璃罩上沙沙响,后来就变成了鹅毛,慢悠悠地飘。我伸手去接,雪落在掌心,很快就化了,只留下一点凉意。再看那半张木椅,已经落了层白,像谁悄悄坐过。马灯的光穿过雪幕,在地上织出张网,把我和我的影子,都网在了里面。
原来有些等待,从来都不是空的。就像故乡的灯,亮了这么多年,早就把游子的脚印,焐成了温暖的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