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驼草
我祖籍山东烟台,但我出生不在那里,小时候只在烟台住了一年。1969年,全国城市人口疏散到农村,那年我5岁。
兰州的十月,阳光惨淡却依然炽烈。火车站广场人山人海,小孩的哭声、大人的喊声交杂。双翼飞机飞得很低很慢,一圈一圈在广场上空盘旋,似乎将人们沉闷、压抑的心情压得更加低沉、沉重。
火车终于来了。人们像一窝蜂似的拥向那一节节绿皮车厢。父亲拉着奶奶、推搡着我们表姊妹中大的四个先上了车,小的四个是从车窗爬进去的,父亲在车厢里拽,姑姑在车厢外推。好不容易都上去了,小表姐却在那儿哇哇大哭。原来爬进车窗时把书包带挣断了,书包丢了,就是那种60年代流行的草绿色军用书包,里面是我们一路上的口粮——十几个大饼。事到如今,姊妹们聚到一起还拿此事说笑。
据说父亲是在郑州下车返回兰州的。忘了经过几个白天黑夜,也忘了饿没饿,只记得一路上很渴、很渴,没有水喝。车厢里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全都是人和各色行李。就这样奶奶和姑姑两个大人带着我们表姊妹8个——最大的14岁、最小的三个5岁,终于抵达了烟台。奶奶的姐姐(我叫姨奶)的五儿子(我叫五叔)到车站接我们,转乘长途汽车。又不知经过了多少个小时,到了栖霞县。下了汽车我和小表弟坐上了山东独有的独轮车,一边一个长柳条筐,五叔推着,还挺新鲜、开心的。
臧格庄——姨奶一家人就住在这里,有五叔、四叔和一个姑姑以及他们各自的一大家子。这似乎就是我的老家了,记忆中我们好像住在庄里学前班教室的隔壁,我们三个小的经常到那个教室里捣蛋,躺在人家的课桌上晃悠。那是两头用土坯垒起的墩子,上面搭个长长的木板,五六个小孩坐着自家的小板凳趴在那儿上课写字。“噗通”,木板掉地了,人家写字的石板摔破了,三个小的只得赶紧溜回家。大人们一边呵斥我们,一边给人家老师道歉,请匠人修补石板。那时的石板、水缸破了都是要修补的。
在臧格庄是能吃饱肚子的,只是天天红薯(那里叫地瓜)当饭吃,有点不习惯。大人哄我说“吃地瓜,长大个”。那时有点油性的是豆饼,有点荤腥的是烤鱼片。豆饼是花生榨完油剩下的豆渣压成的饼,很硬有点香,好吃,但大人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胀肚。偶尔,烧火做饭的柴草余烬中,有诱人的香味飘出,那就是烤鱼片了。我们几个小的你争我抢地挤到炉灶旁,大人们拨拉出鱼片,摔打着上面的灰烬,一边吹凉,一边两手上下倒腾着撕开鱼片。每人一巴掌大的鱼片,能让我们津津有味地吃上大半天。印象最深的是过年蒸饽饽,个大面白,上面还有个红点。那年过年恰好是我的生日,四婶特意为我做了佛手饽饽,就像小孩的小嫩手攥着个小拳头,让人直想亲而不忍吃。
最想念的是庄子旁那条清凉的小河,那里永远是孩子们的天堂。夏天我们在那里洗澡,我们三个小的由奶奶带着在上游的石缝里洗,边洗边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河水流出峡谷,开阔处则是大娘大婶们用棒槌洗衣服的场地,有节奏的棒槌声伴随着大娘大婶们的嬉笑声传得很远很远。冬天我们在那里滑冰,单刃冰刀滑得快,灵活,但需要掌握平衡,只能大孩子滑;木板上箍两条钢筋做成的冰车,稳当,或别人推或自己拄着棍滑,相互碰撞着、比试着。冰冷的河面上冒出层层热气……
一晃半个多世纪过去了,垂髫小子已年过花甲。
终于,又再次回到烟台。臧格庄早已变成了栖霞市。漫步在烟台的金沙滩,带有海草的海水轻拂着我的脚面,温热绵柔,那是否是从臧格庄流淌过来的河水?海滩上几个赶海的人在找寻着、铲挖着回不去大海的海货。玻璃廊桥,高耸伸向海面,登上去是否还能望见去往臧格庄的道路?
海滩上新建的时光塔,造型优美,内涵丰富,结构暗含二十四个节气,塔楼的凹形内壳可以放大海浪的声音,人在其底部可听到滔天的巨浪。而此时,也无语,不远处“孤独的鲸”高高跃起……
20多公里长的金沙滩,据说是亚洲最长海滩之一。沙滩金黄细腻,海水清澈见底,浪平水缓,海天一色。远处,不锈钢雕塑“天空之约”整体造型宁静而柔软;“恋烟台玻璃礼堂”里一对新人在拍摄新婚照,他们的宝宝出生地可能就在烟台了吧。
天马栈桥的“天眼”啊,请帮我找寻一下臧格庄的乡亲!
我深知,随着家庭结构的变小、人口的流动、社会关系的重构及个人身份认同的多元化,祖籍的概念渐渐淡出人们的社会生活。何况经历家族数代传承,“此祖籍亦可能非彼祖籍”。
祖籍,已走进历史,装入了档案;老家,只剩下记忆,流于传说,这可能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