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敏毅
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
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
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百鸟岂无母,尔独哀怨深。
应是母慈重,使尔悲不任。
昔有吴起者,母殁丧不临。
嗟哉斯徒辈,其心不如禽。
慈乌复慈乌,鸟中之曾参。
——白居易《慈乌夜啼》
时光如流水,慈母鹤驭已四十余载。悲日越远,思之愈切。母亲的音容笑貌总是显现在我的眼前,生前往事不断萦回脑际、现于梦境,令人终生难忘。
母亲的一生,是勤苦劳作的一生。母亲生我们兄妹四人,当最小的弟弟刚满周岁的时候父亲就因病去世,永远离开了我们。那时,作为老大的我才十岁,生活的重担全落在她一人身上。母亲身材不高,有着一双解放了的小脚,年轻时就积劳成疾,患了支气管哮喘病。她就这样,拖着有病的身子,迈着半残的脚,按时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挣工分,及时做饭、缝衣,为儿女解饥挡寒,犹如上满了发条的时钟,不知歇息。那时还有现在人想象不到的苦活也落在她的肩上:推磨、碾,深沟挑水。当时,农村没有磨面机,靠的是石磨磨面、石碾碾米。生产队牲畜少,加上要保证耕地、种地使用,虽然队里派牲畜拉磨、拉碾,但家家要用,农忙时间根本满足不了需求。因此,人推磨、碾是常事。硕大的磨盘好沉重啊,母亲一人推不动,我们稍大点的孩子就帮着推。由于围着磨道转,常常累得迈不动步,晕得头疼、呕吐,难受极了。几十斤粮食,没有大半天是磨不完的。再就是挑水。起先,我们家独户住在旱塬上,远离村庄,没有水井,人畜用水要到离家约五里路的深沟里去挑。深沟本来没有路,是我们家为了吃水才顺沟坡修了一条弯弯曲曲、坡度很大的小路,直达沟底,伸到泉边。母亲几乎天天要去挑一次泉水。上沟坡时,两满桶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总是几步一缓气,几十步停担一小息,才能把一担清清的泉水挑回家。看到母亲如此艰难辛苦,很小便懂事的我们心里非常难过,我和二弟俩人就尝试着用稚嫩的肩膀去泉里抬水,以减轻母亲的重负。
在农村靠争工分获得唯一收入的年月,家庭人口多、缺乏劳动力是导致贫困的主要原因。我们家虽然有舅舅的大力帮助,生产队也尽量安排我和年幼的二弟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挣点工分,可是分得的粮、钱还是不多,生活仍然很艰难,用缺吃、少穿来概括,再恰当不过。作为大队乃至公社都挂上号的贫困户,我们家几乎每年都能得到几十元钱、百十斤粮食或一丈多布票的救济,但这毕竟是杯水车薪,只能救急,不能扶本。每年粮食不够吃,只得从生产队预借,来年粮食分配时再抵扣。寅吃卯粮,窟窿愈大;捉襟见肘,是为常态。家境虽说如此,但解放前背井离乡、从秦岭深处来到渭北高原的母亲,却无任何抱怨,觉得社会主义好,共产党是靠山。她常给我们讲旧社会遭受的苦难,新社会穷人翻身当家作主的自豪,教育儿女们认识困难是暂时的,日子会随着党和政府的关怀、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好起来的。她善于精打细算,一件衣服往往是老大嫌小老二穿,实在穿不成了,又打袼褙做成鞋穿;吃饭坚持忙吃干、闲吃稀,苜蓿、野菜掺和吃。因而,日子过得虽然窘迫,却也未出现无衣、断顿的情形。
母亲认识到,穷人家的孩子如不上学读书,就永远翻不起身来,因此鼓励我们兄妹去上学。起初,我觉得家里无劳力,自己是长子,要挣工分养家,虽想读书却不忍心让母亲一个人挑起生活的重担。无奈,在母亲的一再督促下,我终于在十一岁那年春季,背起书包走进了学校。后来,三弟也读到了高中毕业。遗憾的是,二弟和妹妹终因家境贫寒,没有走进学堂。看到我们家境一天天好转,儿女们逐渐长大、成家立业,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对母亲赞不绝口,尊敬有加,也叹母亲“寡妇抓娃,真不容易!”
深挚的母爱,无时无刻不在沐浴着儿女们。母亲从不让年小的我们干重活,怕伤了骨头长不大;自己宁愿吃糠咽菜,却让孩子们尽量少吃野菜多吃粮食;自己很少扯布做衣服,旧的衣服上补丁相连,却总是在逢年过节为儿女们想法子做一身新衣服穿。她身体本来有病,加上劳累、吃不好,非常虚弱,哮喘连连,咳嗽起来往往上气不接下气,却不去治疗,为的是省钱。可是,哪个孩子如有头疼脑热,就赶紧领到公社卫生院去诊治。儿女们若是外出回家晚了,哪怕三更半夜,她也一直坐等,直到回来了,才放心地睡去。
自我参军走后,牵挂就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逢年过节尤甚。每到过年的时候,常常是腊月二十三一过,她就天天来到村旁公路边,看是否有客车经过,我是不是在车上。直到天快黑了,确信不会有车来,她才无奈地回家休息。当时,农村无电话,信息告知全凭信函或电报,极不方便。我有时过春节不回去,就不写信;有时准备回去,就写信告知母亲。不告知回家固然使母亲挂念不已,若告知回家,又按时到不了家,就会使母亲徒增担心。由于部队事多,加之路途遥远,我往往大年三十、甚至初一傍晚才能到家。在这种情况下,她常夜不能寐,外边一有汽车声,哪怕天再黑,也要跑出去看个究竟。村里人见她这样,都关心地劝她:“天保妈,外边冷,回去吧!娃大了,没事的,到时候他就回来了。”但母亲总是嘴里答应回去,脚却不挪动,就站在那里直往车来的方向瞅。有时乡亲和弟妹们把她连拉带劝地送回家,等人一走,她随后又来到公路旁。对母亲盼儿回归的心情,用“思儿心欲碎,望儿眼欲穿”来形容,再贴切不过。
母亲由于长期劳累,加上营养不良,原有的支气管哮喘导致肺原性心脏病,终致卧床不起。几经住院治疗,不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加严重。其时正值1976年,党和国家多事,作为军人的我,不是战备值班,就是参加学习班受教育,根本回不了家侍奉病重的母亲,只有靠弟妹们代我尽孝心。1977年2月,母亲的病情进一步恶化,我终于获准回家探母、过春节。当我时隔三年见到慈祥的母亲时,她的上身已全部水肿,不能躺下睡觉,只能倚被坐着,其所受折磨、痛苦,绝非常人所能想象。但她的头脑仍很清醒,第一次见到大儿媳和孙子时,脸上露出了慈爱而放心的笑容。
回家不久,正当我悉心照料病重的母亲时,单位一封电报,催我限时回部队。看到母亲病情已很严重,且无治好的可能,我和爱人商量向单位去电报说明情况续假,但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部队来电报催你回去,一定有重要的事。你是军人,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是天职。我的来日不多,见到你们已心满意足,了无遗憾。我自有你弟妹们照看,放心地去吧!”就这样,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之下,我们夫妇眼含热泪,告别了病危中的母亲。
别母后二十天,母亲就辞世了,时年才五十四岁。母亲逝世的消息是三弟在老人安葬后来信告知的。作为长子,我竟在母亲病危时离开了她,也未能奔丧、主持安葬,用古语“忠孝不能两全”来解释,丝毫不能减轻自己内心的愧疚。母亲一生像蜡烛那样,照耀着儿女成长的道路,却燃尽了自己;对儿女的恩情犹如春日的阳光,是那样的温煦伟大!她过早逝世,未能享受儿女长大、含饴弄孙的幸福生活;甚至在病重时连想吃苹果、喝大米粥这样小小的需求,都因当时物质匮乏,没有得到满足。这是我心中永远的苦痛和不安,时时处于“懿德难忘流痛泪,慈恩未报绕愁肠”的心境。我常常想起古人的一首诗,好像那就是在写我:“慈乌失其母,哑哑吐哀音;昼夜不飞去,经年守故林。夜夜夜半啼,闻者为沾襟;声中如告诉:未尽反哺心。”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