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啦啦”,是老家碾场打麦时的一种农事歌谣。或许流传范围狭小,也或许登不上大雅之堂,这个名为“啦啦”的歌谣,在它红火鼎盛之后便销声匿迹的40多年来很少被人提及,也鲜有文字的记载。
记得碾场时,两头牛中间拉着笨重的碌碡,赶牛人拿着鞭子在后面驱赶着牛,兴致所至,便一手捂着耳朵,对着前方的牛,遥望着远方的群山,吼上一嗓子悠扬的“啦啦”。几对牛一前一后拉着笨重的碌碡形成队列,“咕吱、咕吱”地往前,滚碾着打麦场里摊开的麦秆及其尚未打干净麦子的麦穗,一圈又一圈地悠悠地转着。
谁说对牛不能弹琴?谁说牛不懂音乐?你看——牛听着那悠扬的“啦啦”声,似乎拉碌碡更加起劲,四肢腿前脚后脚稳稳地走着,两头配合默契,八条腿的步点更协调也更有节奏了。
农村人民公社那会儿,以自然村落为一个生产队,以生产队为核算单位,集体所有。我们那个叫邓家山的生产队也就20来户人家,五六十个劳力,庄稼地分布在庄子周边的山坡上。全庄子没有一户地主富农,所以这些土地以前都是各家各户私有的。光阴如流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大家过着平常的日子。1949年以后,先组织搞农业互助组,就是几户人家合起来搞联合生产,接着搞农业合作社、入初级合作社、高级合作社,后来是人民公社。从生产单位的规模和人数逐步扩大的趋势,以及按其一步步往前的路径看,是逐步把农民的土地和生产资料,包括农具、牲畜等逐步收归集体所有,归公。农业集体化的劳动,为打麦碾场喊“啦啦”创造了条件。
在我17年的农村生活中,集体劳动打麦碾场时,牛拉碌碡一圈一圈转,吆碌碡的人拿着鞭子,跟在牛后面,投入而忘情喊着“啦啦”的情景是那么鲜活生动。
二
过去,作为老家主产作物的小麦,打粮食需要两个环节,碾场是最后一个环节。之前麦捆刚收割拉到场里后,摞成麦垛,然后进行第一次打粮,用的是连枷:将麦捆头对头放成两排,男女社员也站成两排,抡起连枷,一排上,一排下,嘴里“嗨呀、嗨呀”地念念有词,汗流浃背,却打出一种节奏感。那会儿青年男女在一起干活有气氛,有干劲,那劳动的场面真是热情、有劲而情绪饱满。
用连枷敲打麦捆穗子,毕竟打不干净。于是就把连枷打了穗头的捆子,再次摞成麦垛。
从地里把麦捆背或架子车拉到打麦场里,摞成麦垛,到拆麦垛用连枷打了粮,二次又摞成垛。为什么把敲打了穗头的麦捆重新在麦场里摞成麦垛,还要进行二次碾场打粮?翻过来倒过去,这不是来回返工吗?我一直不理解。后来才知道这样做的两个原因:一是公购粮要得急,也因为农民肚子饿,必须尽快打下头粮,打不干净的麦捆先搁置成麦垛,日后再打;二是过早碾场,用于牲畜草料和做饭燃料的麦草摞不成麦捆那样的麦垛,只能堆起来,草垛里雨天进水易烂,而雪天易存。
后来,免缴公购粮,麦草也无需喂牛羊和烧火做饭之后,农村的麦子拉到打麦场,或直接在地里用收割机切断麦穗头,一次性打了粮食,不再那样来回折腾了,也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使农民从繁重的体力劳动中得到解脱。
三
到了天冷下雪的时候开始碾场,是打麦的最后一个环节。这个季节里碾过场的麦草堆成了草垛,因为下的是雪,不像雨水那样渗进麦草垛里。碾场时把麦垛拆下来,推拉运到空旷的场里,然后,一手提着麦捆头,一手拿着镰刀,手起刀落剁断捆子的“腰把”,散落到场里,再有人过来用叉挑起均匀地摊开,叫“摊场”,到最后牵过来牛,拉上碌碡开始碾场了。
一个生产队集体碾场,碌碡队伍少则三四对,多则十来对。每一对牛拉碌碡的后面有一个“吆碌碡”的人,而领头的一对必须是干活踏实沉稳力壮的牛,跟在牛后面“吆碌碡”的人也应当是个干活稳当有经验的中年人,他吆喝着牛,引领着整个碌碡队列,把场里的麦秆进行均匀地碾压,碾干净残存于麦穗头的所有麦粒。
跟在牛后面的“吆碌碡”的人有两个任务:一个是驱赶吆喝牛跟上队列,不要偏离队伍;二是捡牛粪。捡牛粪是比较难的事,也是个技术活:看着牛快便时,“吆碌碡”的人就从地上捡起一把麦草,双手捧着麦草伸到已经翘起来的牛尾巴下的屁股跟前,这时的牛是走着的,一边走,一边等待牛便。便后吆碌碡”的人小心翼翼地双手捧着牛粪出列,到场边扔过去,再回到队列“吆碌碡”。
从天未亮队长哨子响了以后,社员们陆续到场里摊场,到“吆碌碡”开碾,大约经过一个多小时的劳动。等天亮时分,麦场里摊开了麦秆,便留下“吆碌碡”的人,其他人就该歇工回家做早饭了。
给碾场的牛还要戴个“嘴笼”——草编的牛口罩,以防止牛在干活时低头吃麦草。
刚摊场时,因为麦捆剁开了腰把,散落于场,呈虚高状。大约经过五六个小时牛拉碌碡碾压,中间还要几次用叉翻腾起来,再反复碾压后,摊开于场的麦秆都压软碾断成了麦草,然后牛拉碌碡歇工了,社员们把麦草用叉挑起来堆一边,麦草下面就是粮食啦!把草下的粮食堆起来后,经过扬、簸、筛后,就算打出了干净粮食。反复扬场、簸箕、筛过后,余下的颗粒秕的、残的和麦秆根部随带的土、沙粒混合且难于分离的这部分粮食,叫“土后根”,是最下等的粮食,单独分给农民后,须拿到泉水里用筛子淘洗后才能磨面。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母亲到泉湾里淘洗粮食。
碾了场,便起场后扬场。扬场就是把堆起来的带土带麦衣子的麦子用锨铲上,顺风向高高扬起,让重的麦子自由落地,风把轻的土与麦衣吹到一边,使麦子与杂质剥离。如果起场后不见风,那你干着急也没用。所以农村有“扬场看风向”的说法,意思是做事要看时机。扬过场的人从头到脚上都是带土的麦衣,回家又没有洗澡的条件。所以,那会儿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干活,最受不了的便是碾场和扬场了。
四
大家摊上场,回家做早饭吃早饭时留下“吆碌碡”的人,换班吃饭。我们娃娃们这时就轮到上场“吆碌碡”了。这时,整个麦场里干活的人群散去,只剩下牛拉的碌碡吱鼓吱鼓作响,啦啦声便此起彼伏。
“啦啦”的歌词其实很简单,就那么一两句,我还记得它:
“哎呦,牛啦啦哟!”“哎吆……我的牛果果吆!啦啦~啊哟”
调子很长,很悠扬,从开口过门起调,到逐渐拔高音节,中间反复吟唱,到最后落音,也就两三分钟时间。中间的歌词就那么几句,词句顺序因人而异,反复吟唱,不离其宗。
“哎呦,牛啦啦哟!哎吆~我的牛果果吆!啦啦~啊哟”!
一方唱罢我登场,有时同时唱,那叠声错位,悠悠的尾声尚未断音,高亢的开声又起。有粗壮的重音,也有细尖的童音,在没有音乐没有娱乐更没有舞蹈艺术的山坳里飘荡回旋,悠扬动听,充满着劳动和生活的乐趣。
我一直在想,这个歌词想表达一种什么意思呢?怕唱的人也说不清楚,但反复的吟唱词句在高亢的重音和悠长的颤音中,那些歌词本身字面的意思已经显得不重要,“啦啦”就是“啦啦”,它只是充满深情。
听一位东乡族朋友说,“啦啦”在东乡语里是快走的意思,而“果果”是当地人对“哥哥”的叫法。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成“快快走啊,快快走啊,我的牛哥哥”。因为当地人说“哎呀,我的阿哥”“哎呀,我的哥哥”也不是真的对着哥说,只是一种强调或是惊叹的语气词,所以,“牛哥哥”是人对牛亲切的称呼。
但唱的人只是唱,并不想细究其意。歌词里反复出现的就是“我”呀,“牛果果”呀,表现一种人与牛息息相关生生不离,一起作息劳动一起生活同甘共苦日夜相伴的亲密关系。你看,“啦啦”声起,拉碌碡的牛显得安静而听话了,干得起劲了,四蹄的步点似乎有了与歌声协调的节奏。
“啦啦”到底归类为唱呢,还是喊呢?我不懂音乐,一般的理解是,作为歌曲应当是唱的,但是“啦啦”歌词太简单,反复吟唱的就那么几句,相当于劳动号子,那么又应当叫喊,当地人也叫“喊啦啦”。可是劳动号子应该是一人领,大伙儿齐声喊的,而这个“啦啦”又是独声,没人和,到底怎么界定呢?
“喊啦啦”还有个特点,就是女性不参与,也很少“吆碌碡”。妇女在家做早饭,男人到场里“吆碌碡”,娃娃小,没人看管,男人就把娃娃揣在怀里,用羊皮袄贴身裹住,一边“吆碌碡”“喊啦啦”,一边怀揣着娃娃。这就是所谓的耳熟能详,农村娃娃从小就在父亲或是爷爷的皮袄筒里听着“啦啦”声长大,“啦啦”,便也是他们的摇篮曲。
我小时候,一听“吆碌碡”就特别兴奋,跟在牛后面,也学着喊几声“啦啦”,可犯怵的是,牛便时,人小接不住牛粪,常常发现牛翘起尾巴快便的样子,就赶紧央求大人,与他们换过来,求帮忙给我接牛粪。
五
跟在牛后面,吆着牛,在麦场一圈圈碾压麦秆,这时在场的人翻过一遍麦草以后就没事了,很无聊。这时,麦场里的年轻人玩起了“装棉裤”的游戏。就是三两个人合谋,要给某个人“装棉裤”:像捉“舌头”的游击兵,几个人从不同方向悄悄合围过去,突然将目标人按住,在其穿的棉裤里面把麦草塞个饱,塞个够,甚至解开裤带把麦草全都塞进去,使其动弹不得,然后嘻嘻哈哈逃之夭夭。那时农村人穿的都是棉裤,直筒,少有线裤等贴身的衣裳,所以,麦草容易塞进去。
一般这个目标人是队里干活的同伴社员,男人体力大,女的一般沾不上便宜。有时候,几个妇女一商量,向某个男社员猫着腰悄悄靠近,猛然下手,也能得逞,把那个男社员的浑身塞满了草,掏都掏不下来,麦草扎得人生疼;也可能是针对下乡来队里与社员们比较熟悉的包队干部,或公社大队来的上级干部,给他“装棉裤”表示一种见面礼。有些知道这一风俗的干部,在碾场的时候就会去特别注意,思想上有准备;爱玩的干部单在这个时候与大家热闹一把,热闹、有趣。在农村,平时思想比较封建保守的男女社员少有交际,唯独在玩这个“装棉裤”的游戏时不分男女,有时还放得开,把人压倒在草堆里,释放年轻男女渴望互相交流、玩耍互动,甚至有些撒野的天性,给缺乏文化娱乐、枯燥无味的农村单调生活注入了趣味儿与活力。
六
在老家,“花儿”虽然优美动听,但属于山野之歌,所以也被称为“野花儿”。
花椒树上你甭上,上去时刺儿们扎哩;
庄子门前头你甭唱,老汉们听着时骂哩。
所以,庄子门前头是不能唱“花儿”的,而革命歌曲太高大上,不识字的农民记不住唱词,也少有会唱的。这时,悠扬动听的“啦啦”声喊起来了,一个个比声嗓,比音高,也算有机会释放一下农村人唱歌娱乐的天性。
“也想即兴随情地唱几声。你没有唱出来是因为你还没有得到那千锤百炼的调整句;你想唱是因为你显然已经抓住了那质朴真实的旋律。”(张承志:《回民的黄土高原》)
“哎呦,牛啦啦哟!哎吆~我的牛果果吆!啦啦~啊哟”,“啦啦”声起,音高如钢音,悠扬,好听,尤其是结尾的颤音,回荡在山谷里,小伙子一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喊得起劲,姑娘们在家厨房或是场边听着,心神荡漾,止不住脸红心跳……
这个当地人叫做“喊啦啦”的,我不知其传唱的更早年代。1949年前是不是也“喊啦啦”,很难说,老人们在时没问过,而现在能记得那些日子的老人们都纷纷离世了,无从问津。因为“啦啦”是在牛拉着碌碡碾场形成一个队列时唱的,到了80年代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土地单门独户耕种以后就再也听不到了。耕牛到户,大家共用的打麦场分成了条块,形不成“喊啦啦”所必要的十来对牛拉碌碡时的热闹的劳动场景和氛围了。接着,脱粒机的出现淘汰了连枷,手扶拖拉机、小四轮拖拉机拉着碌碡满场转。再后来,小型收割机从麦田里就打下了粮食,连麦场都废弃了。
大潮退去了。那热闹的“装棉裤”的劳动场景,那碾场时悠扬的“啦啦”声,都随着时代烟消云散了。但“喊啦啦”对于劳动的赞美,对于和人朝夕相处的耕牛的依恋,在那个困难年代里对于人和动物之间的惺惺相惜,对于少有文化娱乐而又于劳动之时歌之舞之的劳动者人性的释放与赞美……这些,对小时候农村生活过的我们这一代人来说,那印象是深刻而美好的。
在冷漠、喧嚣、烦躁而没有意思的城里生活久了,就会不由地想起那传唱的“啦啦”,还有碾场时年轻人“装棉裤”的热闹场景,耳边不时隐隐传来那悠扬的“啦啦”声。
哦,那远去的“啦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