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如基
你见过洮河上双轮船磨吗?
吃达板面粉厂雪花面制作的馒头和面条时,心上总是有种别样滋味,站在洮河岸上,眺望河畔高耸的磨粉大楼和电力转筒磨粉机,让人不免想到漂泊洮河浪涛上的船磨。
船磨,顾名思义,是船在水上撑起的磨,有一条长绳索系着船体拴到岸上。一根长木条、一根园木推送船磨到河心浪头上,船两旁有两个木水轮,由河的水力推转,带动磨坊磨扇转动。船上修两流水板房,遮阳避雨挡风,堆放适量磨物,也是磨户匠休息的地方。
船磨在水面上运转,远远望去,像激流汹涌中的马拉轿车,河水承载庞大物体,发出很大的咆哮声;静观又象粼粼波涛里挺胸昂首游弋的鸭鹅,又似展翅震翼飞翔的大雁,蓝天清水映衬,风姿相当优雅。
上世纪六十年代前后在洮河,在黄河上屡见不鲜,曾映入许多文人笔端和墨客大师丹青画面,成为俊美的艺术品。
记得那时节,我们村上有四盘船磨,一字形排列在锁洛滩水面,清凌凌的洮河,蓝莹莹的天。四盘磨的八条水轮被洮河水齐刷刷推转。磨户匠们身背成口袋粮食,过桥上磨,那桥面上下左右摇摆,让人见了胆寒,可磨户们练就本事,如履平地。生疏人到搭桥边,见桥下激流滚滚,若走上桥头望去,不见河水向下流淌,却见桥体磨身快速向上游蹿跑,若上桥稍不留神,定会掉入滔滔河里,被激流淹没冲走。
我听当过磨户匠的爷爷说过,船磨、关键在船。因洮河水大浪高,川道狭窄,河床平缓而落差小,不宜修平轮磨。船磨适宜河涨水落。洮河两岸多长柳树,取材锯板造木船。柳树刚柔相间,久磨耐用,木质瓷实,不会碰撞损坏。久泡水里不腐朽,泡透的柳板细腻耐用。那木匠当然是永靖县北塔寺川的。
步入船磨内,见中仓两侧开圆孔,一根长约三丈长直径约一尺的圆木两边贯通,两水轮就在圆木两头,圆木称轴,在轴中间又制作一个长辐条的立轮,用耐磨的木料做齿轮。
两盘磨石,上厚下薄,直径5尺多。下扇坐中固定,上扇抠压下扇,下扇磨心轴套住上扇中心孔。磨石的重量压在船磨中心。磨石上扇安装一平轮,立轮和平轮对接吻合。磨面时,拔开托磨绳索,水轮被河水推转,立轮拨牙套着平轮拨牙旋转。
今天,我踩着河卵石走在锁洛滩,暖融融的阳光照在身上,习习河风拂面,在这河滩上吮吸潮润的空气,望着奔腾的洮河水……此时眼前又展现出当年在此处的四盘船磨,水轮在河心浪尖转动,依稀诉说过去的时光和变迁的风云。耳畔又听到搭桥与尾杆的呻吟,那响声像兰州水车园古色古香水车声,滔滔河水里一圈圈旋转。磨扇吞噬原粮又从圆周吐出细细面粉,散发诱人醉心的馨香。我依稀看到小磨户坐在木墩上罗面,双臂像拉弓一般左右甩弹,尘面漂落头发、眉梢、衣服上,变成粉面玉人,两颗逗人的眼睛在粉面圈里闪闪转动。
罗面声、河涛声、天籁曼妙之音浑然一体,犹如万方乐奏声、时不时还传来小磨户凄凉的花儿声。
磨冬面是最要紧的事,节令不绕人。锁洛滩河坝立冬后堆积好多磨物,要预定日期,按前后顺序轮着磨。这时最怕天气变。河水结冰,河面上漂麻浮、水板挂上冰凌,一场北风,冰桥从下游缀落上来了,船磨靠岸,停放河边冬休,如果磨不上冬面,一冬天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啊,船磨,我独自一人踏着沉沉脚步,走在锁洛滩,耳边又传来水轮水板咚咚涉水声,犹如蹉跎岁月的脚步声……
过去,我们家境贫寒。我二叔去给磨主打工当磨户匠,背磨物、罗面粉挣工钱,以微薄的收入养活一家老小,日子过得极其艰难。
那时洮河沿上秘密闹共产,我们村上的撒尔东、眼窝司令联系上临洮的王仲甲。同眼窝司令一块串联热血青年们,就在二叔打工的船磨上开会,商量举旗打土豪的事。船磨成了集会地点。二叔凭他的胆识和高超的游水本领,经常在水上接送开会的人,还到河坝站岗放哨,防备保长、甲长们的刺探,为“甘南民变”尽力做奉献。
说到这里,我想起爷爷讲的故事。东乡地区的撒尔塔人,使用民族语言,杵在家里的人,汉语知道的不多。一走出家门就碰上语言不通的困难,锁洛滩上的磨户匠们,在磨物少的淡季,在河坝立石牌打靶,训练投石的本领,讲胜说赢,赢家坐庄当老大,输家凫过洮河去请汉族磨户匠来教汉语。久而久之,汉语会的多了,什么《三字经》《百家姓》也引到磨户们的中间,聪明些的还学会了“仁义礼智信”,(会说不会写)。掷石打靶的工夫也长劲了,好几个磨户匠工夫到家。犹如《水浒传》上的好汉“没羽箭”张清。
这些磨户以后到洮河、黄河上搬筏子,是水上的“浪里白条”,进城购物住店是好翻译。会悬石逮鱼、掷石打兔、追扑野羊等兽类。据说有个青年参军去打日本鬼子,展示出投石的本领,抛石打死了两个烧杀中国人的日本兵,立下了功劳。
洮河两岸的磨户匠们本是受苦的穷人,心习相近,汉族和东乡族相互认作结拜弟兄,若遇到兵燹匪祸的动荡年月,以船磨为通讯联络点,传递信息。用羊皮筏把亲属接送到对岸结拜兄弟家、不分河东河西,躲灾避难。
今天,我又走向爷爷讲述故事的河坝,想起他当年救“甘南民变”战士的事……
爷爷同二叔一样,也是磨户匠。有一天他磨完最后的磨物、系住磨轮。到灌渠边上大柳树下歇脚。耳边突然传来痛楚的呻吟,在大河滩显得深沉凄厉。
锁洛滩上空飘着淡淡的彩云,和风吹拂包谷叶子沙沙作响,大河的涛声依旧,广袤的河坝藏存着友好与关爱。爷爷觅声寻去,发现地埂下有个血污浸染的年轻人,后脑勺下的颈部有一刀伤,刀口流淌着血水。那人见爷爷,一种本领的欲望挂在脸上。“老哥……救救我……!”
爷爷的心软了。他多话没说,只身把伤人背上船磨,放到后仓里,让他换血污衣裳,铺床让他安心养伤。把这个陌生的伤人照顾得亲兄弟一般,伤口痊愈,后颈留下一条长疤。爷爷悄悄送走了他。
爷爷救下的伤人是王仲甲的部下,送信的路上被民团抓去,民团头子搜不出钱财,问不出机密。把他和几个过路的商人拉到大沙沟地埂,一刀一脚,不管死活踢下坎子,拖刀走了。这人命大寿长,从那里逃出爬到包谷地……
爷爷说,那人年纪不大,能说会道。知道的大事多着哩,很有学问,他留下一句话:“黑暗就要过去,红太阳很快要升起”。爷爷说:他虽然吃了一刀又挨了一脚的亏,大难大死,晦气已过,必有后福。
据说这个一刀疤,自离开洮河沿,千里跋涉走了延安。解放军当年攻打兰州,在狗哇山战场,有个“一刀疤”营长英勇善战,在解放兰州的战役中立了大功。全国解放后到一个军分区当司令。他在一篇革命回忆录上写到东乡族老哥救他的事。我问爷爷,你为啥不找他?爷爷淡淡一笑,说那事已过多少年了,不麻烦人家……
别看船磨在清凌凌的河水旋转,别意为洮河无情无义,洮河船磨是有情缘的。
那时初春,河面冰桥刚解开,冷风飕飕,寒气袭人。船磨敲冰下水,那些贫困户冬面已完,等着春磨开河哩。二叔那时还是光棍汉、家贫未娶。说怪确实奇怪、“哎得利光铛”(东乡族语,突然得很)。
人的婚姻难以想象呀!
时至下午,夕阳无精打采的斜吊西天,灰不溜湫的阳光缓缓下沉。这时突然听到“救命呀”的一声哀嚎,只见一花衣黑发女子,从桥板跌入滚滚河水里,一沉一浮朝河心深水处淌去……
二叔没有思索,也来不及思索,一个箭步,飞脚踩桥,冲到河沿,情急中脱衣褪裤,追着淹人冒气泡的河面,扑通跃入刺骨的冰水里,施展磨户匠河水里捞人的本领。他打了几个猛子,从远远的深水激流里摸到她,只身涉水拖到岸上,冻得他身子打摆。
救人一命,功德无量。此时他赤脚踩冰岸,裤头背心沾在身上。背落水女上磨,倒吊拍背,让她吐出吞进肚子里的河水。那女子吐了很多水,从气息奄奄中慢慢苏醒,二叔这才松了一口气。
做好事的人只顾埋头做他的,好像天经地义。一旁张目望他的人像一壶水,慢慢升温。又像河水撞击水磨,涛声荡涤心灵。此时一弯冷月把光从磨坊板缝投来,淡淡的月色照着讷讷的女人。清醒过来的她,想自己磨面上桥不慎跌入河里,多亏这位大哥舍命捞出,救命的情份大着哩!她目睹他,没有丝毫贪图的邪念。过去听人说:“磨户匠们是青龙(指洮河),黑虎(指磨石)熏陶,他真是个铁骨铮铮的好人。
她瞪着一对大眼睛,在月光和“气死猫”挂灯光里,把不住自己,那细条的身子骨开始翕动,眼泪和鼻涕模糊了端庄的颜面,能听到心脏翕张跳动的声音。
过了好长时间,那刮白的面容渐渐发热,变成酡红,似电流从脚掌冲脑门,一股暖流涌动。呆滞的眼球开始滴溜转动,她望着二叔,悄没声息的送去深情的笑颜。她真的看上二叔了。
这个磨户匠人好心更好。
你猜她是谁?她就是我以后的二婶。
跌河捞人,红线系魂,那时的婚姻大事就这么简单,洮河、船磨成就了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
清清的洮河,悠悠的船磨,虽然现今经济社会快速发展,农电的广泛运用,新陈代谢,船磨及小河流上的平轮磨、立轮磨,完成了历史赋予它们的使命,消声相送远古。口嚼磨粉机磨出的面做的食品、馨香可口。那经历过船磨时代风雨沧桑的人们,难以忘怀悠悠船磨情,而今旧地重游,思念难以退去,深深印在心上。
注:①东乡族,东乡达板村人,“甘南民变”骨干,担任旅长,战场牺牲。
②东乡族,东乡县凤山乡人,“甘南民变”骨干,担任司令,民变失败,被民团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