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进祥

一

    啤特果是家乡的一种山野之梨，与南方的荔枝、香蕉、橙子等阳春白雪，以及被誉为水果之王的苹果相比，是下里巴人。但近年来，随着消费者对无污染原生态水果的崇尚，地处高原山野的啤特果却越来越吃香了。以其果汁做的饮品厂家和品牌突然间冒出许多家，什么“南园啤特果”、“松鸣岩啤特果”等等，根据包装不同，价格也不等，好点的卖到十来元一瓶，比许多大牌的饮料价格高出许多，利润可观。家乡兰郎公路边上秋冬季节一溜摆出了好多摊点。路过者大都停车买上一些，成了他们回到家乡难得的水果珍品。

    此梨之生长，一般都在一个酸果桩上嫁接。阳春三月里，万物复苏，庄稼人用锯子将酸果桩锯成截面后，在木与树皮之间楔开一个口，插上用利刃削成斜面的果苗，用麻片缠绕固定好后，用泥糊住。不久，嫁接的果苗上便发出些嫩芽来，两三年后就开始开花挂果了。

    十几年前政府号召在家乡搞退耕还林，大批靠天吃饭粮食产量不高的山坡地里栽上了成片的啤特果树。目前仅和政全县栽培面积达二十多万亩。每年四月底五月初，兰郎公路之蒿支沟沿线还办起了“啤特果梨花节”，那漫山遍野的梨花一片洁白，把兰郎公路蒿支沟一线的阴洼山南阳坡阴阳两山打扮得银装素裹。肥大的绿叶映衬着洁白的花蕊，行走在蒿支沟里蜿蜒的公路上，那一路南北两山的啤特果花风景煞是好看。

 二

    如果说啤特果花蕊与一般的梨花没有什么不同，那么，其果实的储存、果肉及其吃法就很特别了。

    啤特果一般到每年阴历八月十五过后就开摘了。抬头望去，你看见浓密的肥大的树叶都隐藏不住那绿皮，微黄，剔透的果子，那就是熟透了的啤特果。看着看着，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你唾涎欲滴，一定觉得很好吃。但是，当你摘了贪婪地一口咬下，一定会被酸涩而又麻得甩头后退，不顾体面的唾掉咬下的一口梨，扔掉手里有一个牙口、如同苹果手机图案的啤特果，趔趄上几步。当地的老农看着你一脸的尴尬窘迫，笑得合不上嘴。

    然后，他们才告诉你正确的吃法：

    啤特果摘下来后，储存在阴凉通风干燥处，窝上一段时间，俗称“出汗”。一般农户的门厅走廊顶都搭建一个果子架子，铺上麦草，平摆上啤特青果；然后上面平铺一层草再放果子，一层果子一层草麦。大约十多天后，啤特青果先变黄，后变黑，皮与果肉开始剥离，果肉变软，颜色变得暗淡、微黑——这时候，你将果皮用手揭起十分顺畅地剥下，再一口咬下，那个微微的甜、微微的酸，果肉的软香呀，才让你感到什么才是个好果子！在其由绿变黄再变暗转颜色的过程中，还没完全变黑的时候的果子，当地人叫“醉果”，吃起来别有一番味道，正如当年我在有线电视台时帮家乡人做过的一条叫响了的啤特果饮料的广告词：酸酸的，甜甜的……

    大学毕业那一年秋，我和新分配到临夏的外地同学走在大街上，看到满大街用架子车、三轮车拉着叫卖的啤特果，蜜蜂飞舞，香味四射扑鼻。他们没见过，很好奇。想吃？那就买上了拿回去吃呗。我挑发黑发软的装，可他们以为那是烂的，专挑绿的硬的，我再三解释都不听，还说我在骗他们。我索性不管了，搞他个恶作剧，让他们长个记性。结果回到宾馆，上演了如上一幕，他们至今还在骂我给他们使了个坏！

    随着天气慢慢变冷，到了冬天，啤特果的颜色会变得深黑，室外的温度会使果子冻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当地人比喻的说法是“冻成了石疙瘩”。这个时候你要吃，牙是咬不动的，就是牙很厉害咬下一块在嘴里，那个刺骨的冰呀，也一定让你冷得打一个寒颤。

    但是，要等待冷冻的果子融化开了再吃，就是等黄花菜凉了，口渴嘴馋的你早就耐不住性子了。

    当你万般无奈的时候，当地人再告诉你一个诀窍：将冷冻的啤特果放入冰水的容器里，不一会儿，水里的啤特果四周会结出一层白色的冰，把果子和果子连结成了一个整块，洁白的冰块里面镶嵌着黑色的果子，看起来晶莹剔透。这个时候你不慌不忙，从水里捞出连在一起的冰块果子，将包围着果子的冰敲碎，如同剥鸡蛋皮一般破开，一个软软的啤特果就出现了，成为了你的美食。我们小时候也觉得这个办法太奇妙了，一直猜不透其个中奥妙，上了学才琢磨着，这大概就是物理上的热传递或中医的以毒攻毒的原理吧？——以冷的水吸纳出冻果里面更冷的冰，果子便软化了。

    小时候，我们放学回到家里，肚子饿得咕咕叫。没有馍馍没有菜。于是我们爬上廊庭顶上的果子架，取下几个冻成“石疙瘩”的啤特果，放碗里盛凉水化开，然后取出青稞炒面用啤特果搅拌一起，吃起来，那才是个香哪！一边吃着一边还给旁边的小孩儿捏一个和藏民的糌粑差不多、当地人叫的“箍箍”——就是把果子拌炒面捏成一个面槌给小孩儿，小孩儿一定高兴得边吃边连蹦带跳的跑远处玩去了。

    中午了，下地干活的家里人回家吃晌午了，一家人围坐在炕上，端来了刚从炕眼里掏出来的青稞面焪锅，再端来一盘子焪洋芋，就着啤特果饱餐一顿，等于给做了半天庄稼活而累乏了的庄稼汉加满了油。

 三

啤特果因为果软、水多、皮厚，吃的时候，你要是咬一口，水都会被挤压出来，所以有一种特别的吃法，其果名应当源于这种吃法：

    就是将果把儿拔下，嘴对着果把口慢慢吮吸果汁，并用手旋转不停地轻轻拿捏，不一会儿，果汁顺带果肉吸食完了，果皮里面便只剩下了果核。被吸食完了果汁的厚实而又柔软的果皮如同一个皮囊，当地话把皮囊读 pi tai。这个所谓皮囊（tai）原本是把山羊皮完整筒下后，用硝熟皮用于装东西者的袋子，后泛指所有能盛东西的软质袋具，故名“皮囊果”。

    不过，后人大概为了文字上的雅致，也为了读音上能接近当地口音，就起了个洋气的名字：“啤特果”，有些外地朋友从字面上还以为“啤特果”饮品属于啤酒类，而实际上与果名的原本意思大相径庭，毫无干系。

    说到“啤特果”的别名，似乎还有好多。比如，有叫“酸巴梨”、“黑果子”，也叫“芽面包”等等。前者因酸因涩而名，易解；后者则本是一种馍馍的名字：芽面者，指麦子因阴雨天气多地湿路滑背不到打麦场里打碾，尚在地里雨水浸泡便有发芽状，磨了面，只能开水和成稀糊糊，用面皮包上烙成饼，称之为“芽面包”。芽面馍味甘甜，小时候我们吃不上糖果，嘴淡，故甚喜欢。母亲做一顿芽面包，我们高兴得如同过节，那是我最爱吃的食品。那时我去姐姐家里，姐没啥招待的，知道我爱吃，就做芽面馍馍给我吃。将此梨称之为“芽面包”，多出于八坊城里人之口，他们除了指其果肉稀软如芽面糊的特性外，也有指此果上不了桌面而调侃乡里人的味道。但在我们老家啤特果的出产地，没那么乱七八糟的别名，只叫皮囊果，为了行文方便，也为表示自己的家乡立场，笔者也索性称其“啤特果”。

    啤特果既可当水果食用，也可制成干果当零食吃。小时候，大人们忙于生产队里的田间劳作无暇顾及，我们娃们就自己动手，将刚摘下的青果洗干净，用刀切成片，在其果核的空心处用麻绳串起来，在房檐椽子下一串串挂起来晾干，一年四季当作零食吃。

    那肉筋筋的、酸涩而又甘甜的啤特果干，是那个食品短缺零食更是少有的年代里唯一的零食，填充和丰富了我们口里无味而馋嘴的童年。

    除了食用，啤特果汁还是当地人用来擦手抹脸的天然化妆品。高原农村天冷风大紫外线强，风吹日晒，皮肤容易篵。小时候，我们就是用啤特果汁或是蜂蜜充当擦脸油的。洗漱完了将啤特果汁抹在脸上手上，保湿保润性都非常好。买不起化工的润肤霜和价高的蜂蜜，那就用个家树上长下的天然的啤特果汁吧，不见得比他昂贵的化妆品差了多少！

    啤特果，系蔷薇科苹果亚科新疆梨系统的一个地方栽培品种，喜阴湿耐寒抗病虫害，生长于海拔2200-2600米的高原山野。被誉为高原独特的山珍。树龄从三年左右开始挂果，到几十年上百年都照样结果。不过，新树上结的果子个大、皮薄、果肉细；老树上结的则个小、皮厚，果肉粗。味酸甜，性温。近些年人们崇尚有机天然绿色，县上组织人把啤特果拿去化验后得知其富含对人体有益的维生素，粗纤维和微量元素，尤其富含氨基酸和钾盐，当地官员如获至宝，大力宣传，试图把它当做一个产业来发展。于是，原来被当做下里巴人的啤特果登上了大雅之堂，价格比阳春白雪的苹果还贵。

    啤特果产地范围狭小，主要于河州四乡高寒阴湿地区的和政、康乐、临夏县等地，其中和政蒿支沟阴阳两山以及其邻近的四十里铺、陈家集、梁家寺等四邻山寨是其核心产地。啤特果对于海拔的反应十分敏感，我蒿支沟老家的山上和山下海拔相差不过几十米，但果子的特性则完全不一样：山下的青果虽涩酸尚能入口，而山上的则绝对无法下口；山上的能储存，山下的则不易存。正是由于其性温，特别适合寒冷地区食用，而且吃了牛羊肉等荤腥再吃啤特果，不但没事，而且胃里还很舒服，而吃了其他梨则一定不舒服、闹肚子。

    高原农村许多老年人气管不好，到了冬天炕烟一熏，哮喘咳嗽。于是，在枕头旁边放上一个啤特果，半夜口干爬起来拔掉啤特果的把子，吮一口果汁，一股酸甜沁入心脾，那是再好不过的享受和最好的疗效。怪不得此果特别受临近高原寒冷藏区的欢迎，甘南人路过蒿支沟，必停车蹲下与摊主讨价还价一番买上两箱。农村串门走亲戚，探望病人，没啥好拿的，也往往带一兜兜冰冻的啤特果当礼品。

四

这几年，随着全球气候的变暖，啤特果遇到了新的挑战。首先是其对于高海拔和寒冷的要求。气候变暖后，原来适宜生长的地方不太适宜了，果质易烂。而更难办的是储存。原来我们在土房门道廊庭的果子架不好用了，由于不能结冰或冻不结实，难运输不说，要命的是放不了多长时间果子就烂了。

    前不久我回老家，平常年份里靠啤特果换零钱花的侄娃儿无不忧虑地说：这几年啤特果干脆放不住了，买的冰柜装不了多少果子，想建一个冷库投资太大，技术上也不知咋弄哩？

    我是外行，听着，无法回答也帮不上忙，很是无奈。庄子里的一位老者也发愁果子卖不出去，他给我诉说这几年公家让我们退耕还林，种植了大量的啤特果，但由于存放不住，果汁厂家收购也有限。每年摘啤特果的时候，在果品厂门口卖果子的排大队，大量的果子烂掉了，问我能否帮个忙？我也只是听着，作为一个文化人对此更是无能为力，默默无言。

    啤特果的确是绿色有机而独特的高原山珍，市场前景广阔。对于它的研发生产也是刚刚起步。但愿这篇小文能够引起业内有识之士的留意。除此，我还能够再给家乡做些什么呢？  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赞美老家的啤特果。

    春天里，那漫山遍野、开满蒿支沟兰郎公路沿线，以及四十里铺阳山阴洼的啤特果花，在灿烂的热烈的开放着：绿叶映衬着白花点缀得山野里一片梨花烂漫；秋天里，那房前屋后、山坡地埂挂满在枝头上的那绿皮、微黄、剔透的啤特果，让你读懂了什么才是真正的硕果累累；它象征着家乡又到了一个收获的好年成。